冷艳争春喜烂然
我的朋友、书法家吴致铨送来一幅他的新春书作,笔势抖擞的行草,是明代晋宁诗僧担当的七绝《咏山茶》:
冷艳争春喜烂然,
山茶按谱甲于滇。
树头万朵齐吞火,
残雪烧红半个天。
我自是喜欢,挂在卧室兼书房,不时远观近看地欣赏。那团团精墨大字,似乎幻化成朵朵红花,浮摇闪烁,弥漫的春色花光,让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温暖起来,一些与茶花多少有点关联的物事,也纷至沓来。
印象里,我的老家宣威,好像没有什么名花。不过,春节过大年的时候,家家都要在堂屋里铺上青松毛,在供桌的水瓶里插上鲜花,祈盼春润家园,四时常青。那些被油亮的绿叶簇拥着的花骨朵,有的已经绽开殷红的花瓣,抿着嘴笑呢。更多的还像在襁褓中熟睡的娃娃,被镶了灰绿色绒边的苞片一层一层地裹着。奶奶细细地给花束淋上清水,插在一个青色的陶瓷水瓶里,虔诚地敬献在“天地国亲师位”和祖宗牌位面前,隔天换一次水。不几天,襁褓里的花骨朵们都陆陆续续露出红扑扑的小脸,睁开眼睛,和我们一起过年了。
可是直到我到大理以后,这才知道,和我们一起过年的花叫山茶花,是云南的名花!
我小时候身体单薄,10岁左右得了疾病。父亲把我接到昆明,让我一边治病,一边读书。不久,又随父亲工作调动到了大理,在苍山洱海间度过了我的少年时代。白族人家尤其爱花,甚至还有花的节日叫“朝花节”。我至今记得跟着父亲在大理古城逛“朝花节”的情景。街道细长。青石板和溪卵石镶铺的光洁的街面,被人们的脚板、车马和时光岁月打磨出好看的花纹。街道两边的沟渠里,哗哗哗流淌着苍山上终年不断的溪水。农历二月十五“朝花节”这天一大早,各家各户不是忙着开店铺,而是忙着洒水扫地,把院子、街道,打扫得干干净净。过了一会儿,一盆一盆养在庭院里的花:飞燕草、叶子花、牛眼菊、香雪兰……就搬出来了,一排一排摆在街边,放在高高矮矮的凳子上。家家都把一种有碗口大的红花,放在最显眼的地方,那大理石的六边形花盆上贴了大红纸,上面写着:“风调雨顺,人寿年丰”。父亲告诉我,这“碗口大的红花”叫“茶花”。我欣喜地蹲下来,把这朵大山茶花细细地染在心头!重叠的花瓣,像要渗出玫瑰色的艳红的汁液,接近花心的曲皱直立的花瓣边沿上,有淡淡的白痕,我很想摸一下那是不是还没有融化的冰雪?父亲带着我走走停停,看花,看人们卖花买花,听人们谈养花说花事……这些情景,几十年后想起来,还鲜明如昨。
我知道许多茶花名品如早桃红、童子面、松子鳞、恨天高等等,是生活、工作在昆明以后。春城昆明自然是一座花的城市,一年四季都有各种各样的花打扮它。甚至许多公园和名胜地,都有自己的主题花卉:圆通山的海棠和樱花,黑龙潭的梅花,大观楼的菊花,金殿的茶花,翠湖的荷花,西山森林公园的杜鹃和玉兰,郊野公园的桃花,海埂的冬樱花,昙华寺的木瓜花,呈贡万溪冲的梨花……而呈贡斗南则是驰名中外的花卉市场、“亚洲花都”。在众花缤纷中,人们对茶花情有独钟。大旅行家徐霞客的游记中,有《滇中花木记》一则说:“滇中花木皆奇,而山茶、山鹃为最。”曾任云贵总督的林则徐为茶花写过一首长诗,开篇即唱道:“滇中四时常见花,经冬尤喜红山茶。”有人还为茶花总结出“十德”:花艳、形奇、寿长、干高、皮润、枝美、叶茂、耐寒,以及花期经久,适于瓶插。上个世纪60年代初,诗人郭沫若曾数度来云南,在昆明小住,他把人们尊茶花为“省花”的议论,写在咏茶花的诗中:“艳说茶花是省花,今来始见满城霞。”后来,昆明市政府将云南八大名花之首的山茶花定为昆明市花。有“十德”美誉的茶花,善解人意,盛开都在春节期间,每年举办的“茶花节”成了昆明人过年最赏心悦目的乐事。大气美艳的茶花,车载着,人挑着、背着、抱着,远远近近的花农们,更是热热闹闹地从四面八方涌进城来。这让我想起了不久前在宜良万家凹拜访过的花农段文斗老人。
宜良是昆明的一个郊区县,去石林都要经过。许多人从石林玩回来,还喜欢在宜良小憩,或者专程去宜良,就为两样:一是品尝宜良烤鸭,一是去城西万家凹赏花买花。县花协的老曹告诉我,这个有二三百户人家的小山村,家家喜欢种花养花卖花,已经有300多年的历史,是远近闻名的“万家花园”。这些年,不知有多少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,以及美国、俄罗斯等国的花卉专家,徘徊在万家凹的苗床花圃,出入于一幢幢花光荡漾的农家别墅,在花前树下做花的生意。或者如一些城里人,纯粹就是来这里度假过周末,在小庭院里喝喝茶,吃点从园子里新摘的瓜果……老曹说,万家凹的茶花王段文斗老人,祖上就养茶花,到他已是第九代种花传人。段文斗对自己的绝活“茶花芽接”一点也不保守,手把手教给村里的花农。那天老曹领我去拜访他的时候,他正在把这门技术传授给一个小伙子呢。茶花忙着打骨朵,阳光在绿叶上跳跃晃闪。段老先生拂着花枝,从苗木间走出来招呼我们。他微胖,硬朗,眼睛清亮,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。他说万家凹土地金贵,他的两个儿子只好到外地去租地种花。他自己也闲不下来,“不侍弄吧,梦里茶花都来找你。”段老先生说着,笑了。他闲不下来,也不想闲下来,雇了两个人,和他一起照料着十几亩茶花苗圃。在他面前,骨朵饱满的茶花们仿佛是他的孩子,他随口就叫出它们的名字:早牡丹、狮子头、大玛瑙、童子面、紫袍玉带……说到茶花的嫁接,段老先生招手叫小伙子过来,说道:“这里有个讲究,就是嫁接用的‘砧木’白雪塔(亦称白杨茶),数我们万家凹的品质最优。”这就难怪,云南茶花研究基地示范点和茶花种植基地都落户在万家凹,前几年昆明茶花节组委会也把“云南山茶花第一村”荣誉称号颁授给了万家凹。而当我得知,昆明弥勒寺公园的茶花,那些“冷艳争春喜烂然”的茶花,那些我在园中散步时向我摇曳微笑的可爱的茶花,居然是万家凹的花农们竞相赠送的,我握住段老先生的手,只有感动和感谢。
和段老先生告别的时候,我们曾相约在昆明茶花节共赏茶花。可是茶花节快到了,我却犹豫起来。宣威老家打电话来说,今年下了一场大雪,茶花开得特别好,春节期间要办茶花展,要我一定回去过年,看茶花。我无法想象小时候那些春节供奉在“天地国亲师位”前的山茶花,是怎样大朵大朵地开在了农家小院,像我儿时的一个梦,开在我曾经贫寒的老家。我只好和段文斗老先生爽约了。我一定要去看看,说不定那些斗雪而开的茶花,还是用段老先生的“芽接法”嫁接的呢!
独龙江边约多美
约多啊,约多,
你是天上的彩云,
穿在我们身上。
你是美丽的鲜花,
开在独龙江边……
在独龙语里,独龙毯叫“约多”。绚丽多彩的约多,是独龙人不可缺少的衣裳,是穿在身上的“独龙符号”。每当听到这首歌唱“约多”——独龙毯的歌声,木琼花立马就会想到阿麦(妈妈)。
木琼花的阿麦手巧能干,织的独龙毯在独龙江非常有名。“买约多,找娜朵!”也不知谁说的这句话,一下子就随着阿麦的约多传开了,成了一句流行语、广告词。
“娜朵”是阿麦的名字。
独龙族取名字有点特别,有的是以自己出生的村名或地名作为姓氏,有的是按辈份取名字。独龙族女孩老大叫“南”。阿麦是老大,以“娜”和“南”音近而取名“娜朵”。
慢慢的,人们也用“赵钱孙李”百家姓里的姓氏取姓名。木琼花就是上学的时候,老师给她取的学名。
那年,木琼花还没有出生,一条简易的公路,像粗麻绳一样在高黎贡山绕来绕去,终于绕到了独龙江。这条公路,被命名为“独龙江公路”,在全国56个民族中,独龙族是最后一个通公路的民族。不过,这条绕在高黎贡山原始森林里和悬崖峭壁间的公路,一到大雪封山,就有半把年时间是不能通车的,像一条冬眠的蛇。
当高黎贡山的冰雪慢慢融化成泉水飞瀑,流进怒江和独龙江的时候,被水流冲刷得坑坑洼洼的公路,一下子被农用汽车、马帮铃声唤醒了。
一些探险者、背包旅行客和玩摄影的驴友,还有足迹无所不至的老外,也就会出现在独龙江了。
木琼花记得,在她五六岁的时候,到她们家来参观,来购买约多的,就多了起来。阿麦忙得团团转。
那时她还没有上学。
有一天,居然来了许多外国人。他们太喜欢阿麦织的约多了!一位头发金黄的姑娘,挑选了好几块。姑娘披着刚买的约多和阿麦合影,也笑眯眯地拉着她的小脏手,抱着她照相,还给了她一盒她从来没有吃过的糖,一盒很名贵的后来她才知道的糖——“巧克力”。
这些年,从昆明、四川、广州……这些大地方来独龙江,来她们家的人就更多了。特别是那些照相的,一到她们家,就要阿麦拿着、穿着、披着约多,摆出这样那样的姿势让他们拍照。
他们还串来串去,东照西照,照了火塘,照火塘上烧的洋芋、包谷,照在火塘边打呼噜的猫,照晾晒在杂木篱笆上的约多,照煮染麻线的大铁锅,也照院子里的鸡、狗、猪……咔嚓咔嚓照完了,说声“拜拜”,走了。
阿麦总是和和气气的做“约多模特”,买不买约多是无所谓的。但是耽搁了很多时间,阿麦也有些烦,又不好得说叫人家不要来。独龙人好客。更何况人家大老远的来,又真心真意喜欢她织的约多。
抬着照相机照相的人,都说保证会给木琼花家寄照片来。可是,只有那个金黄头发的姑娘,用一个小木箱,寄来一摞照片。
照片是放大了的5张。和阿麦照的有两张,和木琼花照的也有两张,其中一张是“金发姑娘”在亲木琼花的小脸,一张是拉着她的小脏手,开心地笑着和她在说什么。还有一张照的是阿麦在织约多,长长的约多,像彩虹一样在阿麦面前铺展开来。
这些彩色照片,都镶在精致的木框框里。
装照片的小木箱不知走了多久,走了多远的路。贴在木箱的纸上盖着许多邮戳:有三角形的、长方形的、圆的、椭圆的、菱形的,等等。是独龙江乡邮政所的张叔叔,专门送到木琼花家里来,说是从很远很远的法国寄来的。
转眼,木琼花上学了;又一转眼,她都读到五年级了。
每当在擦拭这些照片,或者来家里参观、购买约多的游客一多,阿麦就会对放假回家的木琼花说:“阿强美(独龙语,女儿)啊,你也该学学织约多了!”
木琼花总嘟着嘴,推说自己手笨,不想学。
其实,木琼花也知道,说自己手笨,那是哄不着阿麦的。
很小的时候,她的小手就会玩这样玩那样,灵巧得很。和阿麦玩“勾绷绷”的编织游戏,阿麦都玩不赢她。
在同学们眼里,她也是“巧手木琼花”。
剪朵花,剪个小猫小狗小猴什么的,她是随手就来。同学的衣服破了,她缝补得那真叫“天衣无缝”!
连校长梅西子都说,“木琼花,你手这么巧,怎么不跟你妈妈学学织约多呢?”
她低着头,不敢对校长说自己不想学,她怕校长问“为什么呢?”她好意思说“织约多太辛苦,我不学”吗?
梅西子见木琼花脸红红的,低着头,就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对她说,约多是独龙族古老的民间工艺,也是独龙族传统文化的一张名片,得有人传承下去。
木琼花依偎在梅西子的怀里,好像听着阿麦的心跳,她想起阿麦有一次对她说,“阿强美啊,你可是阿麦用约多兜大的呢!”
这些都让木琼花为自己怕吃苦的想法害羞了。
她轻轻地对梅西子说:“校长,我学!”梅西子高兴地笑了,说:“等你学会了,我们学校办个‘约多工艺班’,你教大家织约多好不好?”
木琼花说:“好!”
史料上记载,1950年以后,独龙人才普遍穿上棉布衣服。在这之前漫长漫长的岁月里,独龙人多为麻布裹身。
在传说里,第一个懂得纺麻织布的独龙女人叫阿妮。她在山林里采野果时,被一簇大树上挂下来的蜘蛛网网住了。她在蛛网里转动,蛛网就密实地罩住了她裸露的身体。“这是山神地鬼教自己织布穿衣哪!”她泪流满面,跪地而拜。回到家,阿妮先是用茅草编织,可是手一扯就断了。经过千辛万苦,她找到了一种叫“辛依”的野麻棵。把麻杆上的皮撕剥下来搓成线,才织出了像蜘蛛一样的麻布。从此,独龙人有了麻布衣,纺麻织布也就一代一代传了下来。
正因为这样,在独龙江,纺麻织布是独龙族女人最在意的事情。不会纺麻织布,不会织约多,就会被人瞧不起,认为没有本事,懒惰、笨和不会持家过活。女孩子到了十三四岁,就要跟着母亲学习纺麻织布,特别要学好织约多。
最好的约多,是纯麻的,有的还要到山林野地里专门采“野麻”来编织。
木琼花记得,她小时候,哥哥和阿亢(爷爷)在山上放牛放羊,顺便就采割些野麻。
阿拜(爸爸)和阿麦背洋芋、包谷、腊肉送给阿亢和哥哥的时候,再把野麻背回来。更多的时候,还是阿拜和阿麦自己去采野麻。木琼花跟着阿比(奶奶),总在村寨边的路上,等阿拜和阿麦采野麻回来。
常常是,他们回来得很晚很晚。星星都出来了,远处传来独龙江蹦跳的水声,阿拜和阿麦才模模糊糊地,在泥泥水水的村路上出现。
他们背着竹萝,竹箩里装满了野麻。披服下来的柔韧的野麻,把他们都遮盖住了。他们喘着热哈哈的粗气,像两团黑熊的影子,摸黑走着。
比他们还大还重的竹箩压在他们身上,他们只管蹒跚着低头走路。
直到木琼花哭喊着扑上去,他们才一声“阿强美”,用粗糙的大手,把哭得小肩膀一抖一抖的木琼花揽在胸前……
野麻采回来,一捆一捆地把麻杆捆扎好,用大石头压住,放在水塘里浸泡。
几天以后,趁着水气,顺着麻杆从根部往尖上把麻皮撕剥下来。
阿麦把湿软的麻皮背到独龙江边,在江边石头上用坚实的栎木棒一边槌打,一边漂洗,又水淋水淌地背回家后,晾在竹竿上。
晾干的麻丝,被阿麦和阿比一边撕成细线,一边用大拇指的指甲刮掉麻线表皮的疙瘩。再将两根长短不一样的麻线捻合成粗细均匀的一股。
阿麦灵巧的双手,很快就把两根麻线扭结成一股,让你找不出一丝打结的痕迹。
阿麦一边快速捻线,阿比一边将线绕捆成一束一束椭圆形的线团。阿麦的两只手不断地搓捻着,又灵巧又快活的样子。
小小的木琼花看着阿比和阿麦像玩游戏一样做着活路,有时也会跟着比划,自己拿根麻线又捻又绕团的玩。
要是夜深了,阿比和阿麦还在忙活,她就在在火塘边,蜷成一小团的睡着了。
木琼花记得,遇到雨水天,不能下地做活路,隔壁邻居的阿求木(大妈)阿拉(大嫂)们就会带着麻线,聚到她们家来,在火塘边或者屋檐下,坐在篾笆上,一边撕理搓捻麻线,一边说着笑话,唱着调子:
火塘的火哟,
给我们一点光亮吧!
我们要用这双手啊,
将麻皮撕捻成细线。
夜夜捻啊,
夜夜绕,
手中的麻线扯不断!
扯不断的麻线啊,
我们将它染成各色各样,
用它织成彩虹一样的约多啊,
让多多的人喜欢……
绕成团的麻线在染色前,要漂白。
木琼花见过阿麦在一口大铁锅里煮熬线团。阿麦捧了些草木灰洒进去,用一根牛筋木的棍子在铁锅里搅拌着。麻线在沸水里翻腾,等线团酥松发白后,再拿到独龙江里漂洗,挂晒在阳光下晾干。
把白生生的麻丝重新绕成团,就可以染色了。
“染色要一样一样的染。”阿麦说,“放点盐,就很不会掉色了。”
在木琼花看来,给麻线染色真是又麻烦又好玩。
木琼花还记得阿麦说过,阴雨天多的时节,染的麻洗几水就会掉色,最适合染色的日子,是干爽些的冬天。
在木琼花家房后的山坡上,长着一大片水冬瓜树。“你瞧,”阿麦在给麻线染色时,对惊奇地看着她的小阿强美说,“就是这些水冬瓜树的树皮,把它砍下来,剁成碎片、舂烂,放在铁锅里煮熬一阵,就成红色染料了……”
木琼花看见,铁锅里的麻团,果然变红了,水冬瓜树皮放得越多就越红。
阿麦染黑色时,用的是核桃树的老根。木琼花记得她和哥哥敲青核桃吃,那最外层的青皮,就把她的小手染黑过,很久了才退掉。原来核桃树的老树根熬的水更黑亮,木琼花懂了。
阿麦还告诉木琼花,要是熬制桃红色或蓝色的染料,那就要采撷长在山崖上的“温辛”的花了。这种叫“温辛”的花,在每年的三四月间,会开红色、蓝色的花朵。把采撷来的不同颜色的花瓣揉搓舂烂,它的汁液就是桃红色或者蓝色了。
木琼花闹不懂的是,这种叫“温辛”的花,怎么会开又红又蓝的花朵呢?她没有问过阿麦,她相信阿麦是对的。她真的见过阿麦用这种怪花的汁水染过红的和蓝的麻团。
阿麦熬染绿色麻团,是从山箐里割来一种叫“辛那那布”的草叶,把深绿的草叶直接放到锅里加水煮熬,熬出来的水就是绿盈盈的了。
染料熬成后,分别染色时,麻线都要在染锅里搅匀、闷泡、煮沸,冷却后再用清水漂洗、晾干,这时就可以纺线织布了。
一到染色的时候,小木琼花就像过节一样快乐。她跟在阿麦屁股后头瞎忙活,把红红绿绿的染汁胡乱抹些在自己的衣服上,裙子上。阿麦从来不管,“小娃娃嘛,图好玩!”阿麦总是这样和阿拜说。阿拜咂着烟,不吭声。有时也会叫“阿强美,快拿根竹抓抓,帮我抓背脊……”那一定是他被跳蚤叮了。
就这样,木琼花从采麻、浸泡、撕剥麻皮、槌打、漂洗、绕线、染色这一整个过程,天天看着、跟着阿麦转,耳濡目染,早就记在心里了。
阿麦告诉木琼花,织约多的工具有竹片、木片、木筒、“结布拉”(独龙语,腰机带)……一共9件!女人出门时,这些工具和麻线用竹箩背挂着,随时都可以坐地织布。
阿麦把“结布拉”牵挂系在腰间,把织布的经线一端栓挂在场院里的一棵木桩上,另一端用“结布拉”牵挂系自己的腰间。她坐在圆圆的草垫上,左边的竹箩里放着麻团,右边的簸箕里放着竹片、木筒、木片……她的双手不断地穿梭纬线,灵巧地织着约多的样子,木琼花会一直好奇地看着,看着,小手像阿麦那样不停地摆动着。阿麦织约多的样子,真是像嘎目木江(独龙语,女神)一样祥和圣洁啊!
有时候,趁阿麦解开“结布拉”去喂猪或剁饲料,木琼花手实在太痒了,偷偷地系上“结布拉”,拿起竹片像阿麦那样很用力地织起来,等阿麦来接着织的时候,居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,木琼花躲在阿麦身后,用手捂着嘴笑了……
正是有这样的“底气”,她有决心把阿麦的“手艺”传承下来,对校长说了个“好”字。
趁着放“月假”,木琼花喊着“阿比!阿麦!”回家来了。
阿亢带着哥哥挖贝母去了。这个季节的贝母个大,质量好。
阿拜还是在牛场,都是十天半月才背些野麻回来,再背些洋芋,特别是盐巴,牛羊都要喂盐的。
木琼花家原先在担当力卡山的一个斜坡上,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是最可怕的灾难。
去年秋天,政府为斜坡上的村民,统一在靠近独龙江边的台地上建盖了安居房。砖木结构的小院落,崭新,敞亮。
木琼花家的小院子,面向独龙江上游方向,一江波光,闪闪而来。除了堂屋、卧室、厨房,还有一间专门用来接待背包客、探险者的“旅游接待室”。木琼花家接待的背包客,大多是来参观、购买阿麦织的约多。
阿麦和阿比都喜欢收拾伺弄小庭院。那些个缺口的,开裂的,有小洞洞的砂锅、盆盆、罐罐,都被阿麦和阿比洗干净了,栽上花花草草。阿拜和哥哥,还用独龙江的江卵石砌了花台,栽了杜鹃花、一串红、矢车菊、叶子花。又从山上背来肥沃的山基土,在墙边墙角栽了核桃、梨,还想试栽苹果、葡萄呢!
最亮丽的,当然是阿麦织的约多啦。一块一块约多挂晾在竹竿上和麻绳上,一个院子都喜气起来。
“阿麦,”木琼花搂着阿麦撒娇地说,“你家阿强美这回要学织约多了!”
“真的?”阿麦一把抱住木琼花,用她被染料涂染、被麻线勒出茧痕的手,轻轻摸着阿强美细嫩的脸,使劲忍着不让怜爱和高兴的泪水流下来。
血缘与亲情的爱,温暖着木琼花。这种爱与温暖,在她还是婴孩儿,阿麦用约多把她兜在怀里的时候,她体会不到。只有这时,她差不多和阿麦一样高了,也要像阿麦一样织约多了,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。对自己最亲的阿麦来说,也许并不希望她做出什么大事才是荣耀的,而是要织出最美丽的约多。想到这里,木琼花轻轻地说:“阿麦,把你最厉害的手艺传给我啊!”
“最厉害的?”阿麦笑了,说:“你得从头来……“
让阿麦惊诧的是,木琼花麻利地系上“结布拉”,就在阿麦正织着的约多上“经线”“纬线”地织起来。不熟练,但也不陌生呀!
阿麦说:“咦,阿强美,你动过我的织机?”
木琼花不好意地看着阿麦,承认自己“试织过”。
阿麦笑了说“真是人小鬼大,连我都被瞒过了……”
“布里美!”(孙女)从走廊上传来阿比的声音,“身要坐正,经线要扯直,穿纬线的手要放松啊!”
阿麦说,阿比说的是对的,要织出好的约多,马虎不得。
在阿比和阿麦的指点帮助下,木琼花的编织技术有了超乎寻常的进步。她没有再要求阿麦传授“最厉害”的绝技。她相信“绝技”都是练出来的。
这天傍晚,天慢慢地黑下来了。在房前屋后觅食啄虫的母鸡,领着小鸡,陆续回到鸡窝里了。
木琼花还在咔哒咔哒地织着约多。
这时,阿麦找来一块黑布,迭成几层,严严实实地把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。她对木琼花说:“来,阿强美,让我来织一会。”
木琼花吃惊地看着阿麦。
阿麦换下木琼花,系上“结布拉”,两只手灵活准确地用竹片、木片穿织,一行行竖条排列的彩布就织出来了。
“这叫‘盲织’。”阿麦说,“是用心在织。”
“阿麦……”木琼花扑在阿麦怀里,哽咽着说,“我知道了,阿麦!这就是你‘最厉害’的‘绝活’了!”
几个“月假”过后,木琼花手指、手背上的疤痕——这些在练习“盲织”时被竹片、木片划开留下的疤痕——已经愈合长好了。这时候,梅西子校长兴奋地宣布:“约多工艺班”正式成立。
与此同时,在木琼花阿麦的带动下,“约多合作社”也在独龙江边一个小小的新农村,挂牌成立。采麻种麻的;撕剥漂洗麻丝的;煮染麻线和织约多的,各司其职,互相配合。
学校旁边的独龙江,扬起波浪,打着漩涡,不停地奔流着。木琼花和同学们悠闲地沿江散步。
看着一江流水,听着不时变化的水声,木琼花不禁想,如果那位法国金发姑娘有机会再来独龙江,那她不仅会拍到许多美丽的照片,当年那个小手小脸有点脏的小姑娘木琼花,还将会送一块自己织的最好看的约多给她!
简注:在独龙语里,独龙毯叫“约多”,是独龙族日常生活和礼尚往来中最重要的物品。它象征幸福和美满,也扮演着多种角色。睡觉时它是铺垫,劳作时它又是外衣。姑娘亲手织的约多,是最好的定情物。一块漂亮的约多,也是送给亲朋好友的珍贵礼物。传统独龙毯的材料是各种麻类,先把麻染成不同颜色的彩线,然后再进行组合编织。母亲总是用它把婴孩兜围在胸怀。在每年举行的年节“卡雀哇”仪式中,男女老少都要身披新织的约多跳锅庄舞,剽牛祭天。
作者:吴然